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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遁形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2018年深秋,我在北京看陶身体剧场的十周年演出。段妮和陶冶是我钟情多年的舞者,那晚终于得见真实的身体。

虽然当晚他和她都没有参加演出,但是闭幕后听到二人冷冷静静说了一些话,也好满足。陶冶说:我们的身体就在这里,无处遁形,能给出多少,都给出来了。舞指向身体,现代舞的提问是此刻怎么动,身体讲述的故事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身体用一个个易逝的片刻构筑出永恒。

我们的身体就在这里,无处遁形。

自从那天听到,这句话就长在我身体里了,在后来的时间里,一次次回击出涟漪,或者风暴。

尤其在各种身体习练的场景中,这句话都会从天而降。我伸手,我抬腿,我歪头,我眨眼,我是否用了全力,我做出了几分,全都示现得清清楚楚。

这是关于「形」、「显」、「可见」的哲学,而身体是理解和证明它们的最佳通道。身体不似思想、情感、意念不可捉摸、难以追踪,身体在这里,「能给出多少,都给出来了」。



近几年的成长对我而言就是从隐藏到显形的蜕变,这个进程在今年的前半年被高度加速,又在刚过去的七月达到高潮。七月是浓烈而盛大的,如夏天刚来时鲜润饱满的杨梅,浑圆的球上每一颗小小的果粒都充溢着全身的血液想要奉献自己。

从六月到七月连续上了近十次即兴戏剧课,每次乘船进入青丘之境深处的教室,仿佛是告别了现实世界而走入内在真相,也走进了内心深处被压抑多年对舞台的渴望。

从七月第一节戏剧课在Solo中痛哭着走下舞台,到七月最后一次戏剧课的汇报演出中,我在舞台上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力量,这场旅程,我褪去一件件沉重的旧衣,并最终穿上了新的身份。

走出洞穴,重返舞台。谓之重返,因为舞台是我熟悉的故地,也是我坠落过的深渊。

戏剧课上自我挖掘的习练直接助产了我多年心愿个人摄影项目的诞生,我一边一次次在台上演哑孩子,一边一步步在生活里和哑孩子告别。我游走在戏剧和现实的平行时空,迈向更大的自己。

神奇的是,在我第一次Solo那晚,曼曼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是一个介绍弗拉明戈和西班牙艺术的平台。她说听到里面的音乐特别喜欢,一下想到了我。我通过这个分享认识了La Tarara,简直对她一见钟情!正如十几年前,我对哑孩子一眼倾心。

而它们都来自西班牙诗人Lorca的诗:



那个Tarara穿着

一条绿色裙子

上面挂满了百褶

和铃铛。


那个Tarara, 是;

那个 Tarara, 不是;

那个女孩,Tarara,

我见过她。


我的Tarara

在那些小黄花

和薄荷叶上

炫耀着她的丝绸尾巴。

啊,疯癫癫的Tarara

朝着橄榄林里

的那些男孩

将那腰肢摇摆。



喔!这个穿着绿色百褶裙的疯女孩,不就是我的新身份吗。曼曼还说那一天玛雅历是韵律的红地球,关于指引航道,感动非常,红地球正是我的星系印记,原来是我的大地妈妈引我认领新的征程。


后来,我也在戏剧课上唱着La Tarara跳弗拉明戈,在舞台上妩媚地旋转,裙摆飞扬时,感受身体里激荡着欢快的爱欲。





从被蟋蟀的王扼住声音的哑孩子到穿着绿裙子、在乡野四处流浪跳舞的疯女孩,我穿梭在洛尔迦的诗里。

但,这还不够,我还可以活在自己的诗里!

七月,我再次回溯一段中学的伤心历史,却用了全然崭新的眼光。这一次,我用自主承担的视角解读过去,完全摆脱了被动受害者的模式,高中时我为胸口的疼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的胸口积了一团含雨的云
只是在我体内
它下着沙

十多年后,我拿回自己的力量,为自己的心重新书写了这首诗:

我的胸口积了一团含雨的云
云中藏着两只大鸟
一只是苍鹰
一只是大雁

苍鹰啄破云团中的阴翳
火焰摇曳般上冲
他的羽翼如箭
每一次挥动
便刺破天空
便有闪电劈裂

他的嘶鸣
是冬雷滚滚
没有人可以忽略
这响彻云霄的回声

大雁随即飞出
她的翅膀是层层叠叠的棉絮
羽毛慷慨散落
每一朵都含着春天的温度
每一朵的归宿
都是另一颗心

她一微笑
天际便出现阳光和彩虹
没有人不因她的温柔
而望见自己的灿烂


同样在即兴戏剧课上,我用身体演绎了我的诗歌。

泠伶说,当我第一次表演两只大鸟时,她感受到有更大的原型般的力量降临到我的身体里,带来极大的震撼。我的女戏友们也都说,喜欢你身体里的苍鹰和大雁。

在尽兴的七月里,燃烧身体,哭泣和大笑,大声念诵自己的诗,唱歌,跳舞,奉献我的脆弱,彰显我的力量。当我展开双臂,便落影成大鸟。

那是一种,在舞台上起飞的经验。




舞台是一个实体,舞台也是一种象征。

我在戏剧课上对舞台的种种反应,都映射着我对人生舞台的态度。我对舞台的巨大恐惧背后,正是我对舞台的巨大渴望。

而身体表演的经历更直接地让我体会「在舞台上,我们无处遁形」,而这也启发着我重新理解自己在人生舞台上的种种作为:

我以为躲在相机后,可以掩藏我的情感,却在拍出的照片里,毫无死角地展露出对世界的深情。我以为诗歌可以隐晦地诉说一些什么,却在字里行间灌注着自我燃烧的蓬勃热望。我以为画画可以抽象地表达自己,却习惯性地下笔就画出火焰,画出一目了然的炽烈。

我以为当我什么都不做,别人便没有途径知道我的真心,却被通灵信使的高远之眼一览无遗。

前几天Dream给我按摩,读取身体里的讯息,她说:嘿,多有趣,你知道吗,并不是你的肉想被我摸,而是你的骨头在呼唤我。你的身体在说,她对艺术创作的渴望那么强烈,而且她想通过创作带人们进入一种非常深刻的境地。你身体中的女性魅力是一种非常磅礴的力量,你可以深入人性,也帮更多女性带出她们身体中有力量的部分。

我怔怔地听着,有一种被看穿的羞赧和感动,却不知所言。那是一种,被真相击中的臣服和静默。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知道她说的,都会实现。因为这就是,自我的实相。

而在这之前,Arson为我做量子催眠时,我也亲身感受到我的无意识智慧宝库中所蕴含的那份坚定、旷达和阔大,那是超越理智的领悟,外在的自我和生命的驱力合一,是自由与狂喜中忘我的存在之舞。

原来无处可遁的,不仅仅是形,而是全部的存在,以及全部存在里的全部渴望。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和舞台的关系。

我向往舞台,不是向往在舞台上发光、闪烁、被人瞩目;而是向往在舞台上全然奉献自己的状态,向往在舞台上给出全部从而抵达忘记自我、超越自我的意境。

当我瑟缩,我就把胆怯献给舞台。当我脆弱,我就把颤抖献给舞台。当我哭泣,我就把泪水献给舞台。

对舞台的热爱,正是对舞台的相信:相信舞台可以接纳全部的我,不仅是绽放夺目的我,也可以是犹疑困顿的我;不仅是落落大方的我,也可以局促不安的我;不仅是丰盛饱满的我,也可以是破碎不堪的我。

我敞开自己去感受舞台有这样一份包容的爱,是因为,我终于给了全部的自己这样接纳和包容的爱。——以此为底,我便可以在人生的戏台尽情表演,尽情造梦,尽情体验每一寸悲喜。



当年看陶身体舞团演出,舞者谢幕鞠躬的姿势格外令我难忘。他/她们的整个身体缓缓下弯,有一种柔软而深邃的谦恭、交付与臣服。


如今想来,这份恩心,不仅指向观众,也指向舞台。


当我设计自己的独角戏作品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结尾时要借用这个谢幕的动作。


因为我不想再遁形,我站在这里,能给出多少,都要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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